来源:青草坡文学网 时间: 2021-04-05
那一天是星期六。
是十一月的一个阴天,北风吹,刺骨寒,枯叶随着燥燥的尘土在寒风中翻腾,我和太保、小明在泰统山上转悠了整整一天,见庙就烧香,逢神就叩头,一天中转了38座山头,进了无数个庙门,头转晕乎了,膝盖跪疼了,心儿还在那悬崖边边上挂着。几个人疲惫不堪,早已又饥又渴了,却都没有心思吃饭。
太保的孩子离家出走七天了,一点儿影子都没有,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能找的人都找了,没有一点儿消息。太保说上山求神问卦,作为同学的我责无旁贷,拉上朋友小明在泰统山上求神拜佛,各个庙堂的卦象颠三倒四,卦签互相冲突,我是一点儿兴致也没有在这里叙说的。
看看太保一身的沉重,我哑口无言,只是机械地陪着他在山头间庙宇内转悠。下午七点多从山上下来,快进西门口时,我们商量着再找城东的苏大嘴,请他算一算。到了西门口,我忽然记起了陈半仙,说,走,寻陈半仙算算。
说完并不征求太保和小明同意与否,就带着他们进了陈半仙的家。
陈半仙家是平房,独院,脏污的围墙上红漆画的大圆圈中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拆”字。进门是一间客厅,简单的客厅墙壁上有一个佛龛,佛龛上供奉着观世音菩萨,菩萨像的头顶贴着一张红纸金字横额:花开见佛。菩萨像前小香炉中的三柱香袅袅地飘着缕缕烟丝。
进了客厅往右间走,是一个书房样的房间,供奉着太上老君。右间房里面又有一个门,走进去才是陈半仙的卧室,卧室的中间放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架着一个简易的牌位,牌位上供奉着新中国的四位开国元勋,元勋像头顶依然贴有四个白纸黑字:万善同归。八仙桌底下放着一个有些年成了的装过桔子的竹筐,竹筐一边早已破烂不堪了,用包装带、铁丝胡乱修补了几下,发黑的竹子和发白的包装带特别地不协调。竹筐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各种牌子的空酒瓶,陈半仙正坐在一个旧人造革三人沙发上捧着紫砂壶喝茶。
见我进来,他忙起身让坐,嘴里连连说陈老师来了,请坐请坐,一连就端出几个小四脚凳来。
我说,金刚,同学有点麻烦,你给算算。
陈半仙让太保写一个字,太保看见陈半仙手中的紫砂壶,写了一个“壶”字,陈半仙伸出他那胡萝卜样的十根手指头,眯着眼反反复复地掐手指节。趁这功夫,我给大伙把陈半仙的相貌介绍一下,说不定有一天我不在,你要找陈半仙时,认错了人。
陈半仙四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头硬扎扎短发齐刷刷地长满一头,只是已经微微花白,红脸庞,厚嘴唇,一脸的憨厚样,下牙床上有几颗牙长得不齐,朝外往上张牙舞爪着,看一眼他的牙后就不忍再瞅他的脸了。穿一件老式的确良中山装,这样的服装完全有资格进新中国改革成果博物馆了,白衬衣领子脏污得不像样子,半个领子朝天斜开着,衬衣袖口扣子未扣,松松散散地在的确良外衣袖口里晃当,穿着一条八分裤,不够长,又不够短,脚上一双旧旅游鞋,紧系着鞋带,特别地不协调。打扮比赵本山、宋丹丹与崔永元合演的小品《今天明天和未来》中的赵本山的服装还难看。唯一让人喜欢的是他有一双红萝卜样的手指头,红亮圆润,五个手指头几乎一样长短。
“三个孩子在一起。回去消消停停地等着,晚上七点半到十点半就有消息了”。陈半仙没有问太保一句话,太保也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只凭一个“壶”字,陈半仙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对啊,他只和同桌两个人,哪来第三个呢?”太保疑惑地看看我。
颠疯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我说,“走。回家,太保”。
又对陈半仙说:“以后再谢你”,说完就向陈半仙道别,带上太保和小明到了手抓羊肉店,我对太保说,“咱们先吃饭,你只管给家里说晚上十点左右就有消息了”。
饭桌上,我向太保和小明讲起了陈半仙的逸事来。
陈半仙是我们乡上的人,大名叫陈金刚,比我大六七岁,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就从农村出来打天下,先是用半截钢锯条磨的雕刻刀在自来水钢笔管上刻字、画画,一年多时间里在西安、兰州转悠,就弄了三万多元。那时三万多元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一万元就叫万元户,政府都要表彰的,三万元不得了啊。
不知怎么地他三日鬼两日鬼地就把户口办进了城,寻下了工作,不停地捣腾,不停地弄钱,不停地没钱,却又绝对是一个不胡乱花钱的人。
他和我的认识很有意思呢。那是九十年代中期,那年我写了一篇在当地很有影响的文章,有一天我早上出门去了,那是一个星期天,他敲开了我家的门,一进门就对我妻子大加恭维,说你多幸福多美满运气多好,你嫁了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妻子对我交往的一些古古怪怪的人也见过一些,但见这样一个疯癫的人还是有些吃惊,急忙让儿子把我叫回来。
我回来后那人自我介绍说他叫陈金刚,和我是一个乡上的老乡,说完就拿出袋中的东西要与我喝酒。原来这家伙以为我也是个酒鬼,他拿来一瓶酒,一只烧鸡,一碟花生豆,一袋葵花子,准备与我一醉方休。
我们打开他拿来的东西,一边喝酒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谈起来。记得当时也没有觉得有多么谈得来。
自此以后他就常常到我单位上来,来了以后说东说西地与我闲聊,我因为常常地迷恋码字,有时他来了,我忙,不太理他,他就翻翻我订的报纸,临走时拿上他想要用的几张报纸,再拿一点儿打印纸,也不多拿,只要十几张,多给几张是绝不要的。也写一点儿文章,他写的文章题材比较偏,发表出来的都是一些非常生僻的事儿,比如说张学良在太原的一次秘密往返,范汉杰在兰州购置的一处地产,还有黄埔军校一个流落在宁夏的军人的消息,分明是个杂家。问他做什么工作呢,他说在酒厂提前退休了,一儿一女,妻子去世了。我说你为什么不续一个,他说续倒是能续的起的,只是女人比较地麻烦。
问他退休后干什么,他说给一个基建工地看大门,我说基建不会一直搞下去,这也不是一个常差事,你该找个长事做做,你还年轻呀。
他有时来,看我忙,半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就闷下头喝茶。闲坐的时候不停地抹鼻涕。他有一个鼻孔经常流清鼻涕,用很少的卫生纸拧成麻花样不停地捅擦,又不常换卫生纸,与他呆久了总觉不舒服。
有一天我正写一篇文章,他到我办公室闲坐,我记不起“宁静致远”一词的出处,问他,他说拿纸来,立时就将《诸葛武侯戒子书》全文写了下来。我要的是这一段:“夫才须学也,学须静也,非志无以成学,非学无以成才!淡泊明志,宁静以致远”。后来我找到原书一校对,一字不错。
自此我对他另眼相看。有时候他的想法非常的古怪,有一回他问我,陈老师你说我学高等数学有用吗?
他是初中文化程度。我说,你要想学,必定是有用了才学的,数学本身不存在有用没用,关键是看你用不用。他还习毛笔字的,有时来就带一大摞书法请我指点,纸张有大有小,奇怪的是除过八开、十六开的外,还有六开、十二开的,难为他能裁得出来。纸的颜色有白的、黄的,还有俗名叫马粪纸的一般用于清明、古北京癫痫病医院哪#!好历十月初一上坟用的烧纸,乱糟糟地装在一个人造革皮都磨得斑驳不堪的黑皮文件包中。我不会欣赏书法的,更不想看他那些片片扇扇的东西。他有时说的一些低能话常常又把我给弄糊涂了,心里只能说他有几片木桶板太低。
有一回他来了,我与他说起余秋雨的《借我一生》太贵了,45元买不起呀。他说他有的,才10元钱,是盗版的,但绝对能看。第二天他就拿来了,果然是盗版的,但确实能看。有时他就给我拿来一些市面上没有的书,比如《中国神秘文化》、《风俗与迷信》等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书,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收拾下的,是从什么渠道。
有一回他来了要走,我因为有事要下去,与他一同下楼,他说走楼梯吧,他坐不惯电梯的,头晕。走到大门外,我看见他骑的那辆旧自行车不偏不倚地放在我单位正门的中间。车非常地旧了,车前有个菜篮筐,车后坐货架子上拴有一根打了几个大小不一绳结的细麻绳,更要命的是他在自行车梁上还绑着一个打汽筒,分明是一个老老夫子。
我对他说,以后你把自行车放在侧门旁好不好,看你那自行车是个啥形象?
他不常对人算卦的。可是他就是技痒,有时有人问起来,他必定要给算的,虽然他以为算卦的人因为泄露天机太多,天生一个穷命,可他挣不了这个命呀。
我一个同学在乡政府工作了八年,调不进城来,钱花了个刷刷刷,没有一点动静。我叫陈半仙给算一下,陈半仙一算,对我同学说,你如果在今晚七点半左右能找见你找的人,只花1700多元钱事就成了。而且很快。
这位同学果然在当晚七点半找见了要找的人,不久调动成功,连后来庆贺一共才花了1700多元。
一个企业的一把手到这个企业工作了一年多,上级却安排副手主持工作,第二年二月都过了,上级发文又叫副手主持工作,这位企业领导就想,还是挪地方吧。找见陈半仙一算,陈半仙说,你再等一周就有结果了。这位领导说,不可能,人家今年刚把文件发了,等下去没有用了。陈半仙一口咬定说没有问题。
不到一周,这位副手到另一个单位高就去了,一把手的实权终于握到了这个人的手上。
陈半仙给人算卦,神神道道的,找上门来的人,知道他的嗜好,都要给他拿酒的,多少不拘。他打开酒瓶,先敬天,后敬地,再敬牌位。三个牌位他轮流用的。脸红嘟嘟的,笑眯着双眼,也不言语,自顾自地喝。喝一阵,往地上洒一些,也不抽烟,也不吃菜,就把那一瓶酒喝完了。然后掐算起来。
算卦的人有心了放点儿钱财,忘记了他也不提起。他从不伸手要钱财的。
他知道我不信,从不在我跟前提起这些事。有一回我问他到底对《周易》有多少了解。他说,不敢说多,六十四卦我能倒背如流。这一点我信。
我说哪你为什么不参加市上的周易研究学会,他说,咱市上的周易研究会是假的,是自己组织起来的,没有经过有关部门批准,只有省上才有学会,而省上的那些会员多一半都是半迷,根本不懂周易内涵,他们在那里瞎研究,你说我能参加吗?
有一天我和儿子在东山上闲转,看到寺院正在搞大型的迎千佛活动,长长的信徒队伍把近旁的公园广场都站满了,我对儿子说,你看信徒中老年人占绝大多数,尤其是老年妇女为多,也有中年妇女,中年男人就几乎没有。
儿子说,那不是一个?
我一看是陈半仙。他仍然穿着的确良旧中山装,穿一件灰不几几的裤子,裤腿又是短了半截,脚上的旧黄胶鞋手术治疗癫痫病和药物治疗癫痫病哪个好非常显眼,身背一个军用旧黄背包。这个形象与这一两年网络上常常出现的那位文革后期的中年男人一个模样。他的这身行头在一群身着佛教褐黄色服装和素色居士服人群中特别惹眼,我心里非常不舒服,陈金刚这家伙在这里掺和什么。他看见我了,急忙从队伍中跑出来,问我陈老师好。
我说,金刚啊金刚,你看你穿的这个样子,不但糟蹋社会,连宗教都污辱了。
他说,咋啦,这不是好好的吗?
其实我与陈半仙没有什么特别的交往,但他就是特别地尊敬我,称我为老师,又称我妻子为兄弟媳妇。
他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人。去年夏天吧,有一天晚上妻子看电视,突然在电视上看到了陈半仙在电视上讲话,妻子说,你快看金刚在电视上讲话呢。
原来他是搬迁钉子户,电视上他正在讲自己如何响应政府号召,牺牲自己小利益,顾全大局,坚决搬家。
事后才知道,这回他住的城西,被政府规划为拆迁区,他也在其中,本来拆迁协议都签订了,陈半仙把房子补偿款都收下了。不知怎么他知道了一些人在拆迁费用支付上搞手脚,实行不同住户不同补偿标准,陈半仙就联合200多户拆迁户,一户户地核对面积,一户户地核对补偿金额,弄清楚后他就把那些利益受害人集合起来,写了详细的申诉状,然后在市政府请愿。他让请愿者各带一个小马扎,额头上缠着一条白布,白布上写着“请愿”两个墨写的黑字,门两旁两条横幅拉起来,坐在政府大门两边。
陈半仙这家伙鬼精,知道政府这几年被上访的弄怕了,单位上都有后门的,他早已侦察清楚,在两个后门上都派上人拉起了横幅。怕市上新闻媒体偏袒,他请来了省上晨报、晚报的记者,又让请愿者中的人执着摄相机摄下这一切,一下子就把政府搞了个措手不及。
这些事组织好,陈半仙安顿完毕,却与几个朋友到外地钓鱼去了,三天里满城寻不见陈半仙的踪迹,政府负责人急得胡乱骂手下工作人员。
想起来这家伙那几天正与我在外省边境界上钓鱼游玩呢,他却未露半点神色。
政府处理这件事时,怕陈半仙闹腾,私下给他给了一间60平方米的沿街门面房。门面房每平方米3000元,60平方米要多少钱啊?
这才有了陈半仙这个拆迁钉子户的电视表态讲话。
此前陈半仙是住在城东的,也赶上拆迁,也因为有关部门在拆迁上有问题,陈半仙认真研究了政府的文件和拆迁通告后,不声不响地把建环局给告下了。
建环局为平息陈半仙他们的那次诉讼,在陈半仙离开工作单位多年后,给他把工龄续上,又给陈半仙办理了退休手续,让他在社保局每月领四百多元的退休养老金,他又在街道办事处申请了一份低保,每月发120元钱的低保费。
今年夏天,陈半仙的西门口住房又被列入拆迁规划了,他用那一个独院在城南兑换了一处116平方米的二层楼房,只是尚未搬迁。城南住房接近郊区了,这回该没事了吧。
10月初,有一天我在省城办事,一个朋友打电话请我帮忙,原来城南近郊又被一个开发商购买了准备开发,陈半仙在收了城南住房拆迁补偿金后,发现政府卖地超过了政府审批权限,就鼓动城南的住户围攻开发商。已经闹得开发商停了一月工了,开发商百般做工作,闹事的头儿就是不松口,开发商打听到闹事的头头与我有点交往,请我从中长春看癫痫去哪个医院说和,说只要陈半仙不鼓动,其他的事好说。
我打电话找到他说:金刚,你闹什么,开发商是咱乡上的人,施工队也是咱乡上的人,你在里面寻什么事。陈半仙的乡土意识非常强。
陈半仙问,真得吗?
我说,你打听一下就清楚了。还不罢手?
他非常遗憾地说,你不知道,他们开发商哄人,开发通告中的绿地没有了,楼与楼之间的日照时间也不够规定的最少日照时间,这可是他们写在拆迁通告上的。更重要的是政府卖地超过了审批权限,把一块地分成三块卖给一个开发商的,我已经把有关法律弄得熟熟的了,他们一定输。
我说,算了吧,你这个家伙。
陈半仙自此罢手。
话说到这里,已经晚上十点钟了,还没有一点儿消息,我说回吧,回去再等。十点半,太保 打来电话,说从新疆哈密一个派出所打来电话,孩子在哈密,而且确实是三个人,在火车上太保儿子碰上了一个宁夏娃娃,他们三人一起跑到了新疆哈密。
第二天是星期天,午休醒来后,我并未起床,躺在床上看《老夫子》,看了一会,觉得阳台上的晾衣架没有升到高度,挡住了冬日温暖的阳光,就起身往阳台上走,不小心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撞到地上打得粉碎。
妻子听见了,赶过来看我正在扫地上的碎玻璃,也看到晾衣架没升到位,跑到阳台上升晾衣架。升这个架子时把另一个架子碰下来了,好太太晾衣架就把我太太头打了个大包。
我说,你休息吧,下午饭我来做。
饭做成后,儿子打电话说他在他姥姥家,不回来吃饭了,我刚想这饭做的多了,门铃就响了,开门一看是陈半仙,我没有言语。
妻子说,金刚来了,一起吃饭吧。
常常,陈半仙总是能在我家吃饭的时候来,而且总有他的饭,我习惯了他的不邀而至,从不说什么,连招呼也懒得打。
这回他进门却并未落坐,神神道道地对我妻子说,兄弟媳妇,把你以前穿的旧鞋寻一双给我,然后在我妻子找出来的那双鞋的左鞋底上贴了一个黄表纸符。
贴完符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坐下吃饭,吃完饭临走时说,“兄弟媳妇别担心,陈老师给你担了一下,你的灾难躲过了”。妻子一听,吃惊地摸了一下头上的那个大包。
晚上我睡在床上,突然有一个念头就在心中升起,陈半仙从城东搬到城西,又从城西搬到城南,莫非这家伙早就预测到了。
只是不明白,他那样能算,为什么现在还是这样地贫困呢。
早上六点多钟我正在梦乡,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了,是陈半仙打来的,他拉着哭腔说, “我儿媳妇和儿子到西安调货,拿了家里15万元,又借了别人的15万,儿媳妇在西安把儿子甩了,拿着那30万元钱跟别人跑了,我家的那间门面房被借款人抵了债,儿子急得快发疯了。
“你不是能掐会算吗?”
“我只顾得在别人身上挖抓钱,哪有功夫算儿子的事”。说这句话时陈半仙已经哭出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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